第七十八篇 曹雪芹与〈红楼梦〉

　　曹雪芹，名沾，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圃、芹溪，清代杰出作家，生于江苏南京。祖籍辽阳，先世原是汉族，后为满州正白旗“包衣人”。“包衣”是满语音译，意思是“家里人”或“家下人”亦即家奴。清朝设“内务府”，以皇室家奴——上三旗的包衣人掌管皇室财产、收入、饮食、器用、玩好、及各项生活琐事。他们的身份至微极贱，但又接近“帝座”，反而比别的人更容易升官发财、荣华富贵。曹雪芹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专司内务府所属的江宁织造，达六十年。太祖母又是康熙帝的奶母，康熙帝南巡时就在织造府署为行官（至今南京市仍有大行宫地名，）可见曹家受康熙帝宠信之盛。然而好景不长，康熙帝一死，雍正帝即位，立即在统治阶级内部掀起一场残酷的斗争，曹家受到牵连，曹雪芹之父下狱治罪，家产抄没，随后举家迁到北京，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曹雪芹是包衣人的后代，带罪之人的家属，只能到内务府当差。有一说他在宗学里作过事，如抄写、助理文墨等，聊以糊口。但他生性傲岸，愤世嫉俗，豪放不羁，每当工余之暇，策划写作《红楼梦》。不久，在内务府干不下去，他举家移居北京西郊山村，远离尘世，集中精力从事写作生涯。在极其清贫的生活和清廷大兴文字狱的白色恐怖下，他呕心沥血，“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终于写成大部分手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1764年农历除夕，他在极度贫病中去世，享年不到半百，身世萧条。他的一位亲密伴侣脂砚斋说他：“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曹雪芹生前已完成全书的前八十回，以《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为名，传抄问世，后四十回虽有大致轮廊线索，但手稿散失。乾隆末年，程伟元和高鹗竭力搜索残稿，并在此基础上“细加厘别，截长补短，抄成全部”，共一百二十回，定名《红楼梦》，又名《石头记》，刻印问世。

　　脂砚斋为一女子笔名，是曹雪芹的风尘知已，写作助手，她的身世可能也写进《红楼梦》。

　　本篇选《好了歌》及其注解，摘自《红楼梦》第一回。

　　[原文]

　　《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好了歌》注解词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灯绡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轉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释文]

　　好了歌

世人都道神仙好，但只有与神仙相矛盾的功名利禄忘不了。自古以来当大官、将军的人在何处？都埋在坟堆中了。世人都道神仙好，但只有与神仙相矛盾的金银财宝忘不了。整天忙于收敛钱财，恨不再多一些，等到眼睛一闭什么都没有了。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与神仙相矛盾的妻妾忘不了。生前天天说我爱你，死后又嫁给别人了。世人都道神仙好，只有与神仙相矛盾的儿孙牵挂忘不了。痴心父母自古以来多的是，孝顺子孙谁见过呢！

　　好了歌注解词

　　空荡荡破烂房子里，当年满床堆的做官手版。衰草枯树的院子里，当年曾经是歌舞坊。雕梁画栋上结满了蜘蛛网，而今却重整一新配上绿纱窗。说什么胭脂浓、粉脂香，怎的满头白发苍苍？昨日一坯黄土埋白骨，今夜红纱帐里睡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变成乞丐被人讨厌。刚笑完别人命不长，那知归来把命丧。训别人头头是道，保不定日后自己成盗贼。挑选富贵人家，那里知道会流落到妓院？因为嫌官做得小，招致带上手铐坐牢。昨天穿破袄抵不住寒冷，今天穿官袍嫌腰带不长。乱烘烘的舞台上，你方唱完我登场，反而认他乡是故乡。太荒唐！到头来都是为别人忙着作嫁衣裳。

　　[点评]

　　曹雪芹的家世，是满化了的汉人；他的文学著作《红楼梦》，又是汉化了的满人中杰出的典型。从这两方面，都可以看到汉、满民族相互融合的痕迹。

　　《红楼梦》一书，是举世公认中国古典小说巅峰，足以同西方莎士比亚著作相比美。从所反映的生活画面来说，它是一部封建社会行将灭顶的百科全书和缩影。曹雪芹出身于康熙盛世，幼年在花团锦簇中渡过，曾几何时风云突变，他似乎从高空突然跌下，直落人间的最底层，又恢复到先世奴隶的身份，和犯人家属的身份，备受歧视、凌辱，绳床瓦灶，“举家食粥”。然而他耳闻目睹康熙盛世，和雍正内幕，蕴藏着实实在在的不可逆转的矛盾推移与变化，不甘心自己所珍护的生活价值与理念之破灭，从而在历史、文化、社会的积淀中去寻求与理解人生，展示真善美的追求。他通过小说《红楼梦》，为仍在这个世界中麻木地、扭曲地生活着的人们，指点迷津，要他们迷途知返，警惕他们的良知，启迪他们的思索。《红楼梦》第一回，他借跛足道人之口，写出好了歌及其注解词，正是他的这种思想的体现，对人生的俯瞰与解剖。通过强烈的因果对比，提示事物发展的规律，没有丝豪夸张，都是活生生发生在人们周围的司空见惯现象，但却反复地周而复始地出现在人们生活之中。人们对功名利禄的追逐，对酒色财气的放纵，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一片颂扬声中，不可避免地埋下日后祸事的根由。不过一般人们不大容易察觉。或者虽有所察觉，却抱侥幸心理，或者干脆不愿朝这方面去想，或者想到却实际上控制不住自己，仍去贪婪追求。这就不可避免地落得事与愿违，人财两空的下场。纭纭众生，财迷心窍者有之，利令智昏者有之，痴心妄想者有之，执迷不悟者有之，他笔下的王熙凤正是这种人的集中概括。“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终于“忽喇喇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曹雪芹以其自身感受到的切肤之痛，洞察人生，剖析社会，预言了清廷盛世必然向崩溃末日发展。果然，清王朝历经康、雍、乾三世之后，一代不如一代，拖了一个多世纪，历经太平天国运动，和轰轰烈烈的鸦片战争，在汹涌澎湃的大潮中，彻底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