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净山科考记

杜占池

　　摘要：

　　作者随中科院西南地区科考队贵州分队赴梵净山第一次参加科学考察，经过近10天的奔波，克服劳累和困倦的袭扰，亲临梵净山采集珍贵标本，探索自然垂直分布规律。

　　1964年，综考会领导分配我到中科院西南地区科考队贵州分队工作。这是我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参加科学考察，也是我平生第一次来到南方亚热带山区。看到绵延不断的叠嶂山峦，见到四季碧绿的常绿阔叶森林，目睹服饰各异的苗、侗、布依、土家、瑶、羌、壮、畬等如此多的少数民族，事事觉得新鲜，物物感到可亲，意气风发，对即将到来的综考工作充满了信心。

　　当年4月下旬我来到贵阳，5月中旬开始野外工作，第一阶段考察了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10多个县。8月下旬，进入第二阶段，考察铜仁专区，其中，梵净山地区是考察重点。全队10个专业组，植被草场组是其中之一，组长是贵阳师范学院黄威廉，组员有中科院西南生物所贵阳生物站刘民生和我。黄先生是台湾新竹县人，曾在台湾大学和西南联大就读，1950年毕业于贵州大学，长期在贵州从事植被研究，是有名的"贵州通"。他专业功底深厚，知识面广，为人正直，平易近人，长我16岁，是我尊敬的老师。他安排刘民生和我，负责植被和草场这两个专业，参加梵净山考察。

　　梵净山位于印江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松桃苗族自治县和江口县三县交界处，在历史上曾有三山谷，九龙山，月镜山等多种称谓，明代以后始称梵净山。远眺高峰金顶，极像农家蒸饭用的炊器甑子，所以黔东一带以谐音称之为"饭甑山"。梵净山是武陵山脉的主峰，是乌江水系和沅江水系的分水岭，其最高峰凤凰山海拔2570米，次高峰金顶海拔2493米，比其东坡山麓的盘溪口高出2000多米。

　　梵净山集佛教圣地、人间胜景、生物宝库于一身。梵净山地层古老，形成于元古代震追纪，距今大约十四亿至十亿年；亚热带原生性植被-常绿阔叶林和常绿落叶阔叶混交林保存完好，八条河流发源于此，九十九条溪，放射分流，处处如画，奇景遍地，具黄山之奇，峨眉之秀，有"天下众名岳之宗"的美称。雨后初晴之际会出现佛光幻影。梵净山生物资源丰富，有被誉为"世界独生子"的黔金丝猴，有号称"中国鸽子树"的第三纪孑遗树种琪桐，有俗名娃娃鱼的大鲵等许多珍稀动植物。这就是我们即将前去的考察地区，令人心生盼望。

　　9月3日，我们来到印江土家族苗族自治县(以下简称印江县)。分队选派10余人组成梵净山考察组，中科院综考会的韩裕丰任组长；成员当中除我和刘民生外，还有中科院综考会的林钧枢、孔庆征、李明森、汤火顺，中科院南京土壤所的邹国础、杨云，南京大学的李明华，南京林学院的赵奇僧。考察组成员涵盖了自然地理、地貌、土壤、植被、草地、林业、牧业、水文等多种专业，平均年龄不到28岁。

　　9月4日，主要工作是做登山前的各项准备。为了保障考察工作顺利进行，我们从当地雇请了荷枪实弹的民兵和挑运被褥，食品的民工，有10人之多。我们计划轻装上阵，除了考察队员必备之物：相机、罗盘、海拔表之外，背包之内只装有地形图、记录本、调查表、铅笔、测绳、卷尺之类的工作用品，还有必备的军用水壶。

　　9月5日，考察组一行20多人，从海拔大约400米的印江县城(峨岭镇)出发，向东徒步缓行，溯乌江支流印江而上，经土地堂，过郎溪镇，中午到达海拔750米的昔土坝。我们用毕午餐，稍事休息，继续前进，一路走来，脚下流水潺潺，清澈见底，两岸高山峡谷，悬崖绝壁，大都为石灰岩山地，亦有砾岩和砂岩出现。裸露地段，石牙发达，以蔷薇、悬钩子为主的藤刺灌丛比比皆是，草本植物以黄茅、菅草为主，局部可见稀疏的马尾松林和杉木林。林缘有水牛系留放牧；斜度有30多度的山坡上，有数条黄牛自由采食。村寨民居四周，常见以毛竹和方竹组成的竹林环绕，给人以"世外桃源"之感。此日我们步行行程65里，夜宿海拔约800米的张家坝。印江支流从该坝流过，虽为支流，但水大流急，浪花滚滚，飞舞四溅；河漫滩上可见稻田、棉地，林木稀疏，杂灌丛生，以真蕨和芒草为主。

　　9月6日，清晨我们找到一位老农，访问水稻、油茶、油桐分布与家畜饲养方式。早饭后，立即出发，循肖家河岸边的羊肠小道匆匆前进，没走多久，看到一株挺拔大树，枝繁叶茂，生机盎然，高达30多米，树干粗壮，胸径约2.8米，3人方能合抱，被当地奉为"神树"。此树学名为贵州紫薇，属千屈菜科，在北京公园所见的紫薇，通常为灌木或小乔木，与前者同属不同种。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一番，有的仔细察看，有的摄影留念。行至1080米的苏家坡，自然景观与头天大不相同，多为板岩，常绿阔叶林和常绿落叶阔叶混交林，处处可见，主要树种为红栲、桢楠、润楠、甜槠、多穗石栎、水青冈等。林中的青冈栎、水青冈、木荷、玉兰、花楸等植物果实，均是黔金丝猴经常采食的食品。山顶分布有森林破坏后的次生植被灌丛或草丛，主要种类有芒草，金茅，蕨类等。傍晚，我们抵达1300米的护国寺，住在当地一位采药老农陈国钧家里。陈大爷时年65岁，体魄健壮，性格豪爽，年轻时就经常陪同国内外学者进山考察。我们说明来意，他欣然同意充当向导。

　　9月7日，夜雨未停，山陡路滑，为安全起见，我们决定在护国寺一带工作一天，考察分成南北两路，分头行动。工作中，不同专业各施其能，有的勾图，有的做样方，有的挖剖面，有的敲打岩石，有的远观近察，有的进行访问。雨时停时落，远观，乌云翻滚，森林时隐时现；近看，浓雾阵阵袭来，犹如雾水沐浴。下午归来后，在一层"大厅"燃起柴火，烘烤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大家有说有笑，交流所见趣事。一天忙碌，大家虽感到劳累，但每天晚间的交流考察所得会是必须开的，然后才各自休息。

　　9月8日，阴转多云，由陈大爷在前带路，从西坡向山顶进发。本日行程不远，但高度落差较大，约1000米。我们快速攀登，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好在盛夏已过，海拔又高，并不炎热。四下观望，附近山头缓坡处，森林荡然无存，均为草地。行至1400米，近旁始为密林。至1700米，见一座破旧的庙钟零寺，周围皆箭竹灌丛或草丛。至1900米，转为山脊，路宽不足一米，此地叫作"鱼脊梁"，两侧陡峻异常，谷深可达250米。我们低头缓行，小心翼翼，无暇左顾右盼。沿途人迹罕见，偶尔可见肩背竹篓的当地农民。山涧朵朵白云，在圆帽状发亮的常绿阔叶林冠之上飘动翻舞，变幻莫测；不时薄云随微风从脚下飘过，似履云飞天。至2000米时，山脊两侧遍布杜鹃，青冈栎等组成的苔藓矮林，松萝满枝，长短不一的丝状体，颜色或绿或黄，随风肆意荡漾。松萝属于松萝科，地衣类植物，为环境未受污染的标志，可入药，有清热解毒，止咳化痰之功效。一考察，我们来到犹如利剑劈成的"剪刀峡"，这是登顶的必经之路，仅有一肩之宽，我们鱼贯而过。到达山顶，举目四望，无房无舍，昔日庙宇已成残垣断壁，夜间只好栖身"叫花洞"。其实根本不能称其为洞，只是一块巨石遮盖下的凹穴而已。我们搜集了大量杜鹃枯枝落叶，堆在洞外，燃起篝火，可防兽侵袭，熏驱虫蚊，驱寒取暖。同时采摘了不少竹叶，铺在地上，再盖上油布，隔潮防水，然后和衣而卧。由于洞穴太小，容纳不下20多人，于是将人分成二班，轮流睡觉和值班。

　　9月9日，来到梵净山顶峰，有一千枚岩构成的孤峰绝壁金顶，突兀而立，挺拔峻峭，犹如擎天柱，高约50米。此地原有一座庙宇无双寺，现已颓圮。在此，每个专业依照各自的工作规范，考察一番。然后，大家兵分两路，一路向北沿山脊考察，我随另一路顺东南坡而下，进入沅江水系。山路两旁，林海茫茫，谷溪纵横，风光旖旎。一路考察，做样方，挖剖面，来到了1775米的香坪。继续下坡，在1600米处做样方调查，为常绿落叶阔叶混交林。下至坐落在黑湾河畔的鱼坳后，未再东行，稍事休息，爬坡登山，原路复返"叫花洞"。两路人马见面，交流日间所获，谈论野外趣闻。有个考察队员运气还算好，竟与剧毒无比的棋盘蛇意外相逢，虽受惊吓，但未遭伤害。因为人不犯蛇，蛇也不会犯人，尽管蛇是"冷血"动物。

　　9月10日，原路下山，沿途补做植被样方，土壤剖面，采集标本，深入了解植物群落结构和土壤理化性质，访问森林植被保护和草地利用现状。晚上住宿护国寺。

　　9月11日一早，与陈大爷依依惜别。沿途走走停停，边赶路边工作，手、脚、眼、耳、口、脑并用，尽量多获取一些第一手资料。夜间，再次住宿昔土坝。我们将近日考察结果进行汇总，初步整理垂直分布规律。从山麓到山顶，原生性植被依次为：地带性植被常绿阔叶林(1400米以下)，常绿落叶阔叶混交林(1400-1900米)，中山针叶林(1900-2200米)，矮林灌丛草甸(2200米以上)；次生的灌丛草本植被依次为黄茅，菅草草丛(900米以下)，芒草，金茅草丛(900-1400米)，箭竹，芒草灌草丛(1500-1700米)，箭竹灌丛(1700-2200米)，杂类草草甸(2200米以上)。上述，分布高度因坡向不同有所差异；树种因母岩不同有所差别。此外，局部分布有次生的木本植物群落，主要有以杉木、马尾松、红豆杉为主的低山针叶林和以枫杨、赤杨、枫香等为主的落叶阔叶林与植被分布相适应，土壤为由低到高，依次出现红黄壤、黄壤、黄棕壤和灌丛草甸土。

　　9月12日，回到印江县城天色已晚，吃过晚饭，整理记录和样方资料，翻动植物标本。经过近10天的奔波，放松下来，有点劳累和困倦，但亲临梵净山，探索自然垂直分布规律，采集珍贵标本，饱览胜景的喜悦，久久萦绕在心，兴奋不已。遗憾的是，无缘见到黔金丝猴，未遇鸽子树，也没有看到佛光显现。

　　沧桑岁月五十年，闲暇网游梵净山，方知这块梵天净土，今非昔比，更加灿烂。

　　注：杜占池，78岁，中科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研究员。

　　本文源自：《定格在记忆中的光辉70年：献给中国科学院70周年华诞》，科学出版社，2019年